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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昆曲《琵琶行》: 我与王仁杰 (撰文/梁谷音)

已有 1735 次阅读2012-11-19 23:05 |

1991年一个寒冷的早春,我收到文化局给的一张早场的戏票,是福建省梨园戏剧团演出的《节妇吟》。虽然我知道梨园戏的历史可与昆曲并起,也听说这“天下只一团”的水准很高,但对这剧种和这剧团完全陌生,是未曾见过面的。走进剧院时冷悄悄的,观众只坐了十几排,空荡荡的剧场更觉一丝寒意袭人而来,心中顿起一个念头,这戏会不会也如这天气一样的冷与冻。 

大幕拉开,简洁的舞美,悠扬的丝竹之声,独具一格的锣鼓点子。男女主角先后出场,和谐又古典,轻盈而秀气,扮演颜氏的女演员一亮相便光彩照人,重重的、满满的霸住了整个舞台,我立刻被剧被人所吸引,从第一场“试探”——第七场“验指”,摒住了气,忘了寒冷,字幕上打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打在我心上,再也抹不掉。“阖扉”中颜氏唱“暖 
烘烘一颗心无遮无盖,冷冰冰,一盆水劈面泼来”:“断背”最后的呐喊“节难守,妇堪哀,泣血断指作自诫”:“验指”长长的白绫降下,颜氏缓缓走入,幕后响起“自有人言可铄金,谁怜长夜正春深,梨园权借一分地,唱出悄悄节妇吟”。大幕落下,场内寂然无声、忽地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如沸腾的开水冲走了空气的寒凉,我被这情景惊醒,才知这是戏,不是真,这是虚,不是实,可我还是如梦如幻,沉浸在剧中。一阵冷风吹来,我忙拉起大衣裹住,但颜氏凄苦的命运却比这冷风更深深地刺入我整个躯体,整个心灵,足足好几天暖不起来。 

从《节妇吟》我知道闽南有位才子王仁杰,又在一次座谈会上面对面认识了这位大家。过后,我难以自抑往北京《中国戏剧》寄出了《似听才郎声声吟》一文,借纸笔向这位才郎讲述一个女人,一个演员看了《节妇吟》的震动和感动。由此开始,我们成了朋友,鱼雁传讯,并约定他为我写一出戏,我一定要演一出由王仁杰写的剧本,了却我毕生的心愿。 

谁知这位王大人越来越火,蜚声南北,终日穿云驾雾,飘渺不定,他又是个不被功名所困、不被生活所累之人,玩戏、玩文、玩茶、玩酒。而我却是青春耗尽,黄花已近,等这位大人一等就是十年,等得我两鬓添霜,四肢迟钝。好容易我找到了一篇现代小说《乌鸦》,希望他为我改编成古装戏,结果他变戏法似的把《乌鸦》变成了梨园戏——《董生与李氏》,等此剧红遍全球,我才知白白地送了他一颗明珠,懊悔莫及。从此他不敢来见我,总觉得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主动地选了很多题材,如严蕊,女贼、外国的伯爵夫人,可两人始终统一不起来,也只能让那时光流逝。又是三个春夏秋冬,终不见片纸飞来,我急了,告诉他,我2001年退休年龄已到,难道说这约定要今生无缘、来生再现。 

2000年,又是初春,我们相识的第十个春天。一日夜半,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好梦惊醒,传来闽南乡音的北京话,“梁谷音,题材由你定,一年完成我们的约定。”我冷了半天,一霎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脑子里闪出童年时最喜欢的一首唐诗《琵琶行》,琵琶女的身世让我怜悯,白居易的感叹使我动情,“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小小年纪的我,虽未湿了青衫,却也眼角泪痕,难以忘怀。“仁杰兄,就琵琶行吧!”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好,就这样播下了昆曲《琵琶行》的胎儿。 

谁知电话挂下,又是杳无音讯,不知大才子在何处云游,无奈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再等待。又是一个半夜,叮铃铃声使我从床上跳起,一定是王仁杰,果然天音传来,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我病了,高烧不退,住院半月,不负你的使命,昆曲《琵琶行》剧本完成,手稿已寄上海,请你指正。”我好感动,朋友矣!君子矣!无言回答,只得连声谢谢,结束了这匆匆的“长途”。 

手稿托在手,行行漂亮的毛笔字让我眼睛发亮,清气、娟秀、工整,可又不失坚韧挺拔,好比古代书法家的字帖,我马上与丈夫讲,这手稿好好留着,等以后无生计时换钱用。一口气看完了全剧,好戏!好戏!整出戏雅而易解,稚而不温,作者意痕,似隐似现,但不显山露水。字字句句把我带回千年前“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一片人间冷落与秋凉,最后又回归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生感叹。翻过薄薄的一张张稿笺,一代诗人与一代歌女的共怜共悯,幽幽怨怨如琵琶丝丝弦弦,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这出戏十分难写,没有复杂的故事,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更没有多彩的男欢女爱,长诗八十八句,要延缓二小时的长剧,难度高矣,非仁杰莫能。他把全剧分成“泼酒”、“商别”、“相逢”、“失明”、“余音”五个部分,五个年令、五个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的情感。琵琶女与白居易生活在两个阶层,两种绝然不同的环境,但人生沉浮,相连相通,全局终归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手托天书,奔走相告,寻觅知音,希得重视。看过的朋友、审稿的领导,异口同声“好字,是书法家,好词,大诗人。”接下总压低了嗓门轻轻地吐出“是个文学本,不易做舞台本,太寂寞,观众怕没耐心。”他们见我一脸失望,又加了一句,“王仁杰一枝神笔,请他再帮你写出一个李氏来。”我哭笑不得,这谈何容易,哪来那么多的李氏,那么多的寡妇。昆剧团领导也好心的劝说我:“你这是封箱戏,要慎重。”当这些朋友一知道题材是我自己定的,就再也不提一个字,因他们了解我在艺术上的性格,是个强硬派,独断独行,不会受左右干扰,那怕头破血流,也誓死到底,况我对王仁杰是绝对信任加崇拜。 

幸运的是导演黄蜀芹很欣赏这剧本,讲这是超越一般演故事的诗剧,她演的不是情节,而是情意,要意到而不是节到,要让观众不是面对面的感受,而是带回家去咀嚼和品味。我们不要花大钱,我们只需在上海的一个三山会馆古戏台上演 ,环境古意盎然,戏要精致幽雅,与古诗《琵琶行》合拍,与古剧昆曲和谐,与王仁杰《琵琶行》自然之美相配,这样就形成了三山会馆的天然与昆曲《琵琶行》的幽然之结晶。 

戏排得很艰难,甚至于很痛苦,“一曲琵琶八十八”,要忠于原著,一个用简单几句话可以讲清的故事要在舞台上延伸至二小时,导演急白了头发,而我愁损了腰肢,唯独我们的大编剧又隐居得无影无踪,似乎此举与他无关,打电话给他,总是讲“我任务完成了,下来是你们的事,排不下去中途夭折也没关系”。真气人,一直到我们于2000年5月首演了近十场,还不见王大人圣驾到临,左催右催,早盼夜盼,总算第一次携夫人来到三山会馆,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但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坐在最后一排,与谁也不打招呼,焦急地、不安地期盼他笔下的胎儿《琵琶行》一朝分娩落地,究竟是骄子还是弱智?我在台上看见这位大编剧,双眉紧锁,一脸紧张,低着头,压着眼,不敢正视舞台,只是斜着眼看着白居易、琵琶女从他纸笔间活起来,跳到他的面前,一直与他那支笔共歌到“余音”结束,共舞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大幕落下。此时才见才子仁杰一脸阳光,在观众的拥来推去的热烈中点头拱手,以致谢意,掩不住的春风尽在他合不拢的嘴巴中溢出。其实他是假装不在乎,故作无所谓的姿态,他讲出心里话,不是不来看戏,而是不敢来看,万一失败,如何面对大家?一代才子纯真得可爱,实在可爱! 

王仁杰讲,《琵琶行》不过份强调哲理,也不刻意突出主题,而写琵琶女从二十三岁到六十五岁的五个人生阶段,让人们了解人生,体会人生。不开门见山,泾渭分明。而是写山不显山,写水水不流,一切都在一个“意”中,犹似琵琶女“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样才不枉白居易“今夜闻君琵琶语,为君翻作琵琶行”。 

“泼酒” 琵琶女名震京城,色艺双全,倾倒了多少五陵年少争缠头,她得意自己的魅力,自身的价值,这是她一生中最为辉煌的一页。 

“商别” 三十三岁的她红颜色故,无奈嫁于茶商作妇,寂寞,失落,商人重利轻离别,她只能“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相逢” 是重头戏,琵琶女在浔阳江头偶遇白乐天,“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精艺惊起四座,飘零的身世引起一代诗人的共鸣,感叹,连想自己也是一生沉浮,致使“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的出现在琵琶女平淡无望的生命里激起了浪花,诗人赠诗一首《琵琶行》给了这位昔日的红歌女无限的希望。 

“失明” 是独角戏,是最能发挥的一场戏,也是王仁杰对唐诗《琵琶行》的延续。此时琵琶女已被茶商所弃,生活潦倒,她对白居易的敬仰升华到一种神仰。为谱一曲《琵琶行》,哭干了泪,枯了双眸,曲毕谱成,双目失明。她从伤感失落中走出,《琵琶行》谱曲完成成了她对人生的寄托和生存的依靠,唯独使她不安的是若再见白居易该如何相对,她对天喊出“他年相遇怎相对”,哭着跪下,掩面而泣。 

“余音” 是全局的结束,好一个王仁杰,他的才气不得不让人折服,短短的一刻钟,稀稀的几行唱,两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与老妪一站在舞台上,酸酸楚楚,谁人不为之动容?赚了观众多少眼泪。青丝离别,相逢白头,琵琶女背伛偻,不见了皓齿与明眸,她惶恐,她俱难,她龌龊,她邋遢,但见她近前又怯步,只唱那一句“唯有琵琶知何故”。
 
“且淹留,莫放归舟,听妾琵琶行,奏彻四弦秋……”琵琶女挽留白大人听完一曲《琵琶行》再上路。“浔阳江头夜送客”,一对老人,一贵一贱,相对而坐,同吟一曲。一对老人,一贫一富,相对遥望,各奔前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声声送别天涯各一方,一对老人远远离去,琵琶弦断,霎那寂静——“此时无声胜有声”。 

首期演出在上海三山会馆,连续十四场,连满十四场。露天古戏台,天公作美,春雨不飞,只有一晚,演至“余音”,细雨绵绵,迷迷濛濛,更添了几分朦胧,几分诗意。在仁杰兄的故乡泉州,声声琵琶,古城轻弹,为王仁杰拨出丝丝祝贺。在德国柏林,剧场过道上也站满了“蓝眼睛高鼻子”,二小时的鸦雀无声,倾刻问如排山倒海,雷鸣齐轰,长达十八分钟的掌声,呼叫声,跺脚声,他们为千年前的白大人叫好,为千年后的王大人叫绝。 

每演《琵琶行》,我分不清什么年代,什么时刻,分不清我是在演琵琶女,还是琵琶女在演我,我也曾有过“泼酒”时的灿烂青春,少年成名的得意,有过“商别”时的失落(文化大革命下放农村,没了舞台,缺了阳光)。也曾如“相逢”一般的偶然,中年结识了当代文豪,如大画家谢稚柳,陈佩秋,程十发,园林家陈从周,又得遇闽南王仁杰,赐吾一篇《琵琶行》。“失明”为谱成一曲琵琶行,琵琶女枯了双眸,我为演一出《琵琶行》,甜、酸、苦、辣尽在不言之中,幸运最终胎落康健,不然何以面对仁杰大家。“余音”琵琶女六十又五,吾今也已六十三整,巧与仁杰同庚,乃缘份矣!王才子如今名扬天下,更是辉煌,而我人近黄昏,应该知趣,退下舞台,离去鲜花,不求名利,躲开人声喧嚷,人生总有一别,我知足矣!长乐矣! 
几番花褪,几番春秋,但琵琶声声魂系梦绕,伴我朝暮,伴我寂寞,我忘不了剧中的每行每字,忘不了戏中的点点滴滴,忘不了与琵琶女的难解难分,更忘不了天下大才子王仁杰——昆曲今添琵琶行,皆知琵琶一曲自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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