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记》 剧本

第一场   借  裙

[王成龙上。

王成龙  （唱）书中难觅粟千钟，

赌尽家财四壁空。

叹我今生运太蹇，

成龙不得反成虫。

唉，想我王成龙，士农工商，无一成就，每入赌场，十赌九输。昨夜把一部祖传四书当了，谁知几个回合，又是输了，只好回家蒙头而睡。此时醒来，日近正午，腹中饥饿难忍，不免唤柳氏出来。娘子！

[柳氏内应，抱婴儿上。

柳  氏  （唱）夫婿沦为轻薄儿，

              遇人不淑苦谁知？

              看别家，男耕女织得温饱，

              我一家衣食西风里。

         官人……

王成龙   柳氏，你看日已正午，为何未唤我吃饭？

柳  氏   官人，饭尚未煮。

王成龙   饭未煮，柳氏所为何事？

柳  氏   官人有所不知，米缸早已没米。

王成龙   （到米缸前敲了几下）呀！

         （唱）果然粮米磬空，

敲耒恰似洪钟。（婴儿啼叫）

亲生儿，哭嗷嗷，

忽教人一阵心痛！

          柳氏，家中断粮，你为何不早做打算？

柳  氏    家产为你败光，叫我女流如何打算？

王成龙    该找你娘家设法。

柳  氏    娘家也是穷人，何况已经尽力而为了。

王成龙    那，也得找左邻右舍借。

柳  氏    有借无还，怎好开口？

王成龙    这帮狼亲狗戚！

柳  氏    官人！

[柳弟上。

柳  弟    狼亲狗戚？姐夫骂谁？反正不是骂我，待我进门去。姐姐、姐夫！

柳  氏   呵，弟你来了。

柳  弟   姐，后天是什么日子，你可记得？

柳  氏   记得记得，后天是我娘亲六十大寿。

柳  弟   正是六十大寿。娘要我来请你和姐夫一齐回去。姐姐、姐夫

          （唱）娘生辰，好日子，

一家团圆多欢喜。

吃红蛋，放鞭炮，

祝愿我娘寿与南山比。

柳  氏    （唱）劬劳深恩，

未报些厘。

寿辰怎敢去延迟？

愧煞我空空唯两手，

又兼一身衣物怎褴褛？！

柳  弟    姐，娘叫我送一条红裙来，后天你一定要穿回去，也好为娘亲添彩气。姐姐、姐夫，我回去了。姐姐，红裙你收好。

柳  氏    弟，走好。

柳  弟    嗯。（出门）我那小外甥不时啼哭，莫非是还没吃？……待我回家共娘亲说起。（下）

王成龙    （拿起红裙）好一条新红裙，“正港”的绫罗！娘子，你穿看一下。

柳  氏    （放下婴儿，展视红裙）呀！

          （唱）展罗裙，红艳艳，崭崭新，

不长不短正合身。

后日回家去拜寿，

堂前喜煞老娘亲。

           娘呀！

                是你灯下千针与万线，

缝就了慈母一片心。

你知儿，夫不肖，

忍饥受饿守清贫。

你知儿，纵有孝心去祝寿，

衣不蔽体羞出门。

这红裙恰似苦旱来甘雨，

教女儿怎不爱与珍？

          官人，你看这红裙合身否？

王成龙    合身合身……（有了主意）只是我一家饥饿难忍，你说怎办？

柳  氏    既是饥饿难忍，家中尚有些厘番薯米，待我煮给官人充饥。

王成龙    番薯米我吃不得，吃了会腹胀！

柳  氏    那，妾身也没办法。

王成龙    你有办法。

柳  氏    我有什么办法？

王成龙    你想想看，家中尚有何物可当？

柳  氏    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让你当光输光了，还有何物可当？

王成龙    有呀……（紧盯住红裙）有呀！

柳  氏    你……原来在打它的主意！

王成龙    孔子曰“当仁，不让于师”。一家饥饿难忍，只有它尚能当钱救急，这一仁行善举，君子岂不能不为？

柳  氏    你莫得用书上的话来吓我。反正，这裙当不得。再一说，你拿去当，后天我怎出门？

王成龙    后天我就可赎回。

柳  氏    你又用什么赎回？

王成龙    我……自有办法。

柳  氏    你每次都这样说，我不信。

[婴儿又啼。

王成龙    娘子！

          （唱）襁褓之中嗷嗷声，

为人父母怎堪听？

岂教区区身外物，

耽误了救急如救命。

柳  氏    （唱）提起娇儿双泪盈，

罗裙怎比我亲生？

罢了，官人！

千嘱咐，万叮咛，

当衣买米且紧行。

莫忘家中妻与子，

望眼坐愁城。

王成龙    （接裙）我自晓得。（下）

柳  氏    官人，早去早回……

          （唱）但见他步履急匆匆，

且自问，为谁辛苦为谁忙？

平日称他浪荡子，

惜妻儿，看他今旦亦担当。

娘亲呀！

虽负你千针共万线，

是我命该堪自伤。

待得娘家祝寿日，

女儿谢罪拜萱堂。

惟愿你婿从今有悔意，

不到赌场到科场。

官人谅必早去早还，待我整顿锅灶，发落生火煮饭……

（抱婴儿下）

[柳弟上。

柳  弟  娘亲怜惜苦命女，阿舅疼爱小外甥。早间来送红裙，见我姐夫没好脸色相看，分明又是为赌博与我姐吵闹。又听见小外甥啼哭不止，知道一家人没米煮，都饿着，才回家共我娘亲说出实情，娘亲听了不免又是眼泪流不停，才差我送粮米来。待我叫一声，姐姐！

        [柳氏内应，上。

柳  弟  姐姐。

柳  氏  （见状，一切都明白了）又是娘亲……

柳  弟  姐姐，自己亲骨肉，话都不用说，还是赶紧煮吃要紧。

柳  氏  弟，你赶紧到街上速速找回你姐夫……

柳  弟  是。（下）

柳  氏  娘亲送粮米来，但愿红裙尚未典当……

         [王成龙上。

王成龙  （唱）怨天怨地怨我手气差，

一到赌场眼欲花。

救命钱四百，

顷刻到别家……

柳  氏  官人返来了？！

王成龙  （唱）庭上徘徊神若失，

怎敢面对她？

柳  氏  官人，你红裙当了？

王成龙  当了。

柳  氏  既是当了，米呢？

王成龙  米，米都尽交赌东王七了。

柳  氏  什么？你……

王成龙  我也虽想到家中妻儿饥饿男忍，谁知半路遇见朱班头索赌债，限我今日申时还他四十两，否则吊死给他看。事逼无奈……

柳  氏  你，又赌了？

王成龙  赌。天不从人愿，我押天，它开地……四百钱输光，只带回当票一张……

柳  氏  天啊！

        （唱）乍以为你有心悔改，

我亦曾倚门等待。

谁料你迷途不返，

空教人寄望盈怀。

王成龙  （唱）我也是事出无奈，

              你何必百般责怪。

柳  氏  你呀！

        （唱）你亦曾读书识字，

你亦曾立志怀才。

都只为挥霍成性，

到今朝高筑债台。

进赌场呼卢喝雉，

入酒馆珍错列排。

全不念妻饥子号，

何曾想生计百哀。

似这般浪荡形骸，

则只有无边苦海。

王成龙  住了，柳氏！

        （唱）则听你河东狮吼，

责夫主咏絮大才。

分明是有亏妇道，

失家教无德裙钗。

柳  氏  （唱）忠言逆耳痛哀哉，

怨我苦命泪满腮。

你……

若不悬崖勒马，

今生苦果必自栽！

王成龙  呀哈，好哉，既有狼亲狗戚，又有失德捍妇，岂有我立足之地？！我走，我走……（急欲下）

柳  氏  你，你要何处去？

王成龙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柳氏终于拦不住，王成龙急下。

柳  氏  官人。（追下）

第二场   投  水

[王成龙上。

王成龙  （唱）忿愤离鼓家，

失路行也斜。

但只见人来人往……

又听得闽江水声哗。

         [有人在内走过，王误以为朱班头。

啊，朱班头，朱班头……他……

（唱）凶神恶煞威风大，

福州城谁人不怕？

今朝狭路逢，

我……思量怎躲他。（下）

          [吴二伯、许希和、显显同上。

吴二伯  （念）浩渺闽江边，

殷勤送客船。

许希和  （念）谁道轻离别？

              情系在三山。

吴二伯  许相公，此番招待不周之处，望乞海涵。

许希和  二伯何出此言，此番生意，多蒙尽心照料，一切尽如人意，又蒙拨冗，伴游福州名胜，已是感激之至。

显  显  许相公，行李已送上船，船家有催，但恐耽误水时。

许希和  如此，二伯请留步。

吴二伯  送客上船，理所当然。许相公请。

许希和  二伯请。（三人同下）

        [王成龙复上。

王成龙  （唱）一场虚怕，

吓得我眼昏四肢乏。

朱班头！

你教我草木尽皆兵，

无计能自拔，

不敢抬头亦抬头……

呀！

怎地红日已西斜？

转瞬就到申时了。朱班头说，没带银子来，也得带绳子来，自己吊死在王七门口……唉，没钱还赌债，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妻子唠叨，不谅情，有家也归不得。王成龙呀王成龙，你真是穷途末路，呀！

不觉已到万寿桥下，

滔滔逝水无涯。

倒不如投水求一死，

把万般烦恼都作罢！（脱鞋，投江）

         [吴二伯、显显急上。

吴二伯  船家，船家！

         [内声：吴二伯，何事唤我？

吴二伯  有人跳水自尽，赶紧去救啊！

         [内声：水急不好救呀。

吴二伯  不好救也得救，哪有见死不救之理？

         [内声：是。

         [又内声：是谁人跳水？

         [内声：好象是王成龙，方才我见他在此走来走去。

吴二伯  王成龙？船家怎样？

         [内声：捞不着，给水冲走了。

         [内声：你看，他夫人和小舅子找到这处来了……

         [柳氏内声：官人……与柳弟上。

柳  弟  伯伯，王成龙可怎样了？

吴二伯  这是投水者的鞋，你看一下。

柳  弟  姐姐。

柳  氏  （辨认，绝望地）是……他……（失声痛哭）

柳  弟  姐……

柳  氏  （唱）冤家一命赴幽冥，

教未亡人似箭穿心。

虽说他行为多不肖，

毕竟是三载夫妻情义存。

悔不该，言语一时有不慎，

教他负气离家门。

落得个山穷水亦尽，

一死了前尘。

官人呀……

你随逝水去，

这万般烦恼留妾身。

罢罢了，

倒不如闭目亦一跳，

好教那，

滔滔江水吊离魂！（欲跳，众急劝阻）

柳  弟  姐姐！

       （唱）劝姐姐，定心神，

家有外甥未成人。

你纵然不念小弟弟，

也当念白发老娘亲。（姐弟相拥而泣）

吴二伯  （唱）姐弟恸哭闽江滨，

岂作旁观冷眼人？

         大嫂，小弟，此时千万节哀，还是赶紧打捞尸首，发落买棺材收敛才是。

柳  弟  大伯，实不相瞒，我姐夫为赌破家，姐姐守寡的人，哪有钱办丧事呀？

吴二伯  实在可伤。（掏银）来，小弟，我这里有银三两，你速同你姐

回去备办后事，我再催人去捞尸首。

柳氏、柳弟  伯伯，这……怎可以？！

吴二伯  些微银两，何足挂齿。船家……（急下）

柳  弟  （拉住显显）请问这位恩公高姓大名？

显  显  他姓吴，排行第二，人人都叫他吴二伯。（下）

柳氏、柳弟  吴二伯……（同下）

         [许希和与船夫行船上。

许希和  （唱）乘江风趁潮水拔蓬扬帆，

              赏夜色立船头放眼饱看……

        船家，前面所见，莫非就是鼓山？

船家甲  许相公，正是鼓山。

许希和  （唱）一样的钟鼓声传，

一样的渔火阑珊。

一样的天涯倦客，

一样的乡愁万端。

此情景何止在姑苏城外？

却原来今与古皆如是观。

船家甲  啊，许相公，你看！

        （唱）沉沉浮浮，时隐时现，

              有一水马逐波翻。

许希和  何谓水马？

船家乙  禀相公，水马就是死尸。

许希和  既是死尸，就该打捞上岸，也算是积德。

船家甲  此事嘛……（对乙）小兮，你水性比我好，你下去。

船家乙  我下去就我下去，只是……

船家甲  相公，他是要赏钱。

许希和  打捞上来，自然看赏。

船家乙  是。（下）

         [乙内声：捞到了……好沉重，大兮紧来相帮。甲应声下，同拖王成龙上。

船家甲  此人鼻孔尚能出气，还未死。

船家乙  还未死好办，再放下水灌他几口，还怕他不断气。

许希和  哼，赶紧扶入舱内灌姜汤，换衣服。

        [甲乙扶王成龙下。

王成龙  （内唱）迷蒙蒙水府去复来……（上）

许希和  哈，倒是一斯文子弟。

王成龙  （接唱）谢恩公跪地三叩拜。（拜）

许希和  尊驾免礼。贵姓大名，何因坠水，可否明言？

王成龙  呀，（旁白）往事实难启齿，不如先瞒过再说……哎呀，恩公！

        （唱）念难生祖居榕城，

王成龙敝姓贱名。

可怜我椿揎早丧，

堪叹我棠棣凋零。

无遗产家如悬罄，

留一身命似浮萍。

欲苦读稻梁无计，

绝望中投水轻生。

恩公呀！

遇大德不吝相救，

感深恩今世永铭。

许希和  唔，原来如此，可叹可怜。

王成龙  恩公，荷蒙救命，未能相报，敢问仙乡何处，高姓大名？

许希和  在下许希和，陕西人氏，现在长安经营皮货。此番来榕，住中州吴二伯行中，今日北返，不期与尊驾相遇。

王成龙  哎呀，恩公！（曲意逢迎地）看你儒雅之象，窃以为读书有成之人，不意又是陶朱公一类人物，实当以儒商仰视之，今日孺子何幸矣！

许希和  哈……不敢不敢。（旁白）王生无家有才，老汉唯生一女……若能……岂不美哉？！（对王成龙）在下有意请尊驾同往长安助我经商，不知意下如何？

王成龙  呵？

        （唱）好事曾经梦寐求，

运到谁知忽坐收。

从前晦气一扫尽，

我好似……摸到了牌九。

且慢，此去长安，抛妻别子，未免……哎，妻子不贤，难以容我，致有离家投江之举，有何割舍不得？罢罢了，

永别了催命朱班头，

此地不留他处留。

恩公受我深深拜，

长安愿效马和牛！

许希和  哈……开船。

第三场   教  子

[十三年后。

[柳氏上，点灯，坐下纳鞋底。

柳  氏  （唱）秋夜风来急，

五更不胜寒。

十三年，残灯下，

独对冷房泪暗弹。

一针针，一线线，

都知见，暮暮朝朝生计艰。（停针线）

天色渐明，不免叫醒达官上街卖饼……呀，天气冷，还是让他多睡些时也罢。

可怜他，自出娘胎身世酸，

随寡母，相依为命十三年。

别人子，堂上双亲在，

足食丰衣膝下欢。

独我子，不识亲父面，

只知知饥与寒。

十岁上街去卖饼，

早出晚归不得闲……（不禁心酸而哭）

[内达官声：娘，你又哭了？！

柳  氏  没，没呀……达官我儿，你醒了？

[王达官上。

王达官  娘，你还说没哭。（为柳氏揩泪）娘！

       （唱）梦中企盼娘笑颜，

醒来却见你泪不干……

娘呀娘，你看一下，你子达官，都这么“大汉”了……

不偷懒，不贪玩，

听你话，行为端。

“风吹日晒有时大”，

长成了翩翩一少年。

娘，你笑一下呀！你，笑了，笑了。

柳  氏  达官我儿……（母子相拥）

王达官  娘……娘，天光了，达官要上街卖饼，今有粥吃吗？

柳  氏  有番薯米，带去路上吃。

王达官  娘，三顿番薯米，儿从小吃到今，都吃怕了。你昨日不是说，纳鞋底的工钱若拿来，就去买米吗？

柳  氏  工钱？都交房租了。

王达官  这房租怎么老交不完？

柳  氏  哎，这都是你父留下的孽债。

王达官  孽债？

柳  氏  是呀，正是你父欠下朱班头四十两赌债，朱班头占屋抵偿，强说尚欠七两，你舅做保受尽拖累，到今每逢十六，就登门踏户索租钱。

王达官  这可恶的朱班头。娘，你今不用苦气……（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娘，你看，这是什么？

柳  氏  钱？！

王达官  是钱，娘，待儿上街去买米买油条，咱母子欢欢喜喜吃顿饱。（欲下）

柳  氏  （喝住）回来，我问你，你钱从何而来？

王达官  （得意地）钱，是我拾来的……

柳  氏  拾得多少？

王达官  拾得四十四文。娘，你数一下。

柳  氏  你这钱，真是拾来的，还是偷来的？

王达官  娘，儿吃到这十四岁，从来不曾说过“白贼”话。真是昨日在吴二伯店门拾的，不信，你去问他。

柳  氏  娘知你不是偷的。

王达官  那娘，我去买米了（又欲下）

柳  氏  且住！

王达官  娘？！

柳  氏  是拾的，就该交还失主。

王达官  娘，我也曾在店门口等许久，都不见失主。

柳  氏  不见失主，也该暂时交给吴二伯。

王达官  娘，这钱……

        （唱）非偷非盗亦非抢，

是人遗落在街上。

人道贫来礼自失，

拾金果腹也寻常。

柳  氏  （震惊）哎呀，冤家，又是一个冤家！

         （唱）说什么贫来礼自失，

说什么拾金果腹也寻常。

全不念盗泉不饮古遗训，

全不念拾金不昧美名扬。

怎地有其父，有其子，

大冤家、小冤家，一样的腔。（拿起家法）

苦哇！

我欠你父子孽债长，

到今旦凄苦无依傍。

虽未效，孟母三迁千载颂，

亦曾是，慈母严父一身当。

不望你光宗耀祖富且贵，

只愿你清白为人能自强。

你……你……

王达官  娘，我错了，儿今知错了，你打，你重重的打。

柳  氏  （举起家法，又放下）啊！

         （接唱）你若顽劣，

我抛尽心力有何用。

倒不如……

效你亡父投闽江！

王达官  （急拦住，跪求）娘呀娘！

         （唱）儿跪地，苦哀求，

雷霆怒，母且收。

儿知错，从今改，

学做人，且从头。

从今以后，记住你的教示，不义之财一分不取，非分之银一厘不收，娘，

若再犯，受重罚……

娘……

柳  氏  我儿……起来。（扶之）

        （唱）儿知错，复何求？

为人母，心自喜，

禁不住，泪双流。

王达官  娘，你又哭了……

柳  氏  都是为你这……孽子呀。

王达官  孝子呀，娘，我去卖饼，顺便将这钱交给吴二拨。

柳  氏  你紧去，娘等你……

第四场   会  子

[吴二伯上。

吴二伯  （念）船头行，中州开，

              四方客，络绎来。

              只三字，讲诚信，

吴二伯，金招牌。

今日是八月初四，四八三十二——正好“水字”已到，客商也该来了。显显！

显  显  （内应上）二伯有何吩咐？

吴二伯  栈房收拾清楚末？

显  显  清楚了。

吴二伯  既是清楚了，就在这里等客商。

显  显  在这里等，不如下一盘棋。

吴二伯  你是臭棋，只要“使马换卒”，谁与你下。

显  显  下一盘吧，我若输，请你吃酒。

吴二伯  真的？

显  显  自然是真的，来来来。

吴二伯  小子，到时若赖皮，二伯打你屁股……

[二人下棋。王成龙上。

王成龙  （唱）山长水远，

十三载重到故园。

人道近乡情更怯，

况我往事何堪？

依旧是，马龙如水，

客船到，人声喧……

则不知妻孥何在，

欲觅音讯，又恐两难。

此处莫非吴二伯船头行？（入内）此处莫非吴二伯船头行？

吴二伯  正是。（收棋）相公，可是来投行的？

王成龙  正是。

吴二伯  相公请坐……显显捧茶，老汉初见一礼。

王成龙  在下也有一礼。

吴二伯  相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此番带何货物前来福州？

王成龙  在下……西安姓许名维，此番带皮货回榕贩卖。

吴二伯  呀，原来是许相公。既然是西安人，何以说是回榕？

王成龙  哦，是来榕，来榕。

吴二伯  你会说福州话？

王成龙  早年来过福州……这回重来贵地，有劳多加关照。

吴二伯  焉敢不尽心。未知货物现在何处？

王成龙  靠在中州码头。

吴二伯  显显，叫管栈去中州码头卸货，记住是西安许姓的。

显  显  是，我就去。

吴二伯  相公姓许，又来自西安，有一位许希和许老板，你可认识？

王成龙  许希和就是家父。临行时再三交代向你请安。

吴二伯  噢，许希和就是令尊？

王成龙  是是。

吴二伯  哈哈，往年令尊来榕，都是住在敝行，只是十三年未曾南来了。

王成龙  年高体弱，出门有多不便。

吴二伯  （感慨地）是呀，何须如我忙碌命，至今尚在奔波，只是令尊当年讲过，家中只有一千金……尚无男嗣……噢噢，冒昧冒昧。

王成龙  二伯所言不错，在下十一年前，入赘许家，继承许氏宗祧。

吴二伯  噢噢，原来相公既是姑爷，又是少爷？

王成龙  不敢不敢……二伯，这茶好香，上等茉莉花茶。

吴二伯  相公识茶，莫非喝过？

王成龙  家父每自福州返西安，都带几斤，说是二伯送的，因此也常品尝。

吴二伯  哈，如此，相公请用……

        [王达官卖饼吆喝上。

王达官  （唱）买柴米，疗饥寒，

终日卖饼闽江边。

来到二伯店堂理……

只见二伯与客官——

品茶相对乐陶然。

        二伯，今日要不要（指饼）请客人？

吴二伯  哈，小子来得正是时候，今日什么饼？

王达官  光饼、征东饼、福清饼、葱油饼、都有。

吴二伯  只是这般土货，怎好请大客人？

王达官  二伯，乡土风味，吃了永远不忘记。

王成龙  请问什么价钱？

吴二伯  笑话笑话，你付钱岂不成“木虱吃客”，你将饼全部留下，等一下再算钱。

王达官  是，二伯、客官请用茶。二伯，我先出去了。

吴二伯  达官走好。（达官下）

王成龙  达官？二伯，这位卖饼的小孩名叫达官？

吴二伯  是呀，姓王名达官。

王成龙  啊……王达官（急掩盖），倒是个好名字。

吴二伯  好名字有何用，他父亲最是好名好字……

王成龙  他父亲？他父亲叫什么名字？

吴二伯  叫王成龙。

王成龙  哦，王成龙？！

吴二伯  相公，你认识他？

王成龙  不，不，只是觉得名字起得好。

吴二伯  成龙成龙，不成龙，反成虫，这贼……

王成龙  贼？！他是贼。

吴二伯  他是“赌钱贼”！赌尽了家财，害苦了妻儿，最后连妻子的一条红裙也拿去做赌本输光。又遇逼赌债，走投无路，投江自尽。相公，这人名叫成龙，却是鸡屎不如。

王成龙  何解？

吴二伯  鸡屎落地，尚有三寸气，他却是一点志气也未有。许相公，你说王成龙这无赖该不该骂？

王成龙  他，当然该骂。

吴二伯  嘿，老汉我正要骂个痛快，骂他无骨气、无情义、无廉耻，口念孔孟，心实盗跖，骂他王八、骂他……

王成龙  （终于有些受步了）好好，你骂你骂……哎！

         （唱）一跳曾欲了残生，

不意做鬼亦挨骂名。

故地已无立足地，

且待束装返归程。

二伯，你怎不骂了。

[达官暗上，伫立聆听……

吴二伯  哎，他妻儿受尽苦痛，至今不忍骂他一声，我又何必过分呢？

王成龙  是吗，有这般贤惠的妻子？二伯，难道她……未曾改嫁？

吴二伯  什么改嫁，至今还在为他守节，这柳氏啊，

        （唱）夫不贤行不肖投水轻生，

未留得隔夜粮一文不名。

朱班头索赌债旧居被估，

只闻得母与子恸哭声声。

王达官  （唱）觅生计做帮佣夜以继日，

三更睡五更起缝补不停。

可怜她无一日三餐得饱，

却不让怀中儿挨饿受冷……

许、王  达官！

王达官  我娘亲呀……

吴二伯  （接唱）十三年冰雪操苍天不负，

王氏子艰难中终得长成。

识孝道报母恩羔羊反哺，

每日理贴家用沿街卖饼……

王达官  二伯……

吴二伯  达官！（二人相对而泣）

王成龙  哎呀！

        （唱）伤心一段情，

如雷击我顶。

负心汉，不贤父，

赧颜怎堪听？

何颜脸，对亲生？

禁不住泪盈盈！

达官，二伯……

吴二伯  许相公，你也哭了。

王成龙  唔，人同此心也，达官……

王达官  相公……

王成龙  达官，我……我赠你银子五两。

王达官  什么，你要赠银五两，我不要。

王成龙  何以不要？

王达官  我娘教示，不义之财一分不取，非分之银一厘不收，我无功得银，正是非分，我若收了，我娘说她要跳闽江。

王成龙  啊……

吴二伯  哈，好家教，达官，二伯我看许相公也是志诚君子，并不坏意，你就且收下，待他返去前，你在家备几碗菜为他饯行，二伯也来陪做，来，我送你回家，一齐对你娘说明。许相公你稍侯片刻！（与达官下）

王成龙  （唱）柳氏守节如冰清，

达官吾子已长成。

今旦成龙非往昔，

理该知返回家庭……

不可呀不可！

我已另有家室，

新妻正值妙龄。

岳丈家资百万，

正待不久继承。

岂可失之交臂，

教人欲舍不能。

只是呀……

许氏未育男女，

达官是我亲生。

鱼与熊掌兼得，

我有何计经营？（徘徊思索）

呀，是了，我可委托二伯，在福州代为购置田园房产，临行时留下银票千两，文书一封，赠其母子，权作父子相认……哈，此乃两全之策，两全之策也。

第五场   饯  别

[柳氏供祭品上。

柳  氏  （唱）渺渺大江，

浩浩荡荡。

嗟我亡夫，

隔断阴阳。

生前何幸，

逢忌凄惶。

庶羞清酌，

聊表愁肠……（烧纸钱介绍）

         [王达官、王成龙、吴二伯内声。

柳  氏  哎呀，达官儿带客人来了，待我回避。（急入内）

        [王达官等上。

王成龙  （唱）身到旧门墙，

满目是凄凉。

残垣破壁在，

人事已星霜。

此心杂五味，

一步一彷徨。

王达官  二伯、许相公请入内。

吴二伯  相公，请。

王成龙  这……二伯，但恐有多不便。

吴二伯  有何不便，唔，我明白了。相公，你放心，柳氏是守寡的人，客人来了，她也自然会回避，达官盛意，你就不用推却了。来，入内去。（拉王成龙入门）

王达官  娘，客人来了。

柳  氏  （内）既是客人来了，该得请客人上座，奉茶才对。

王达官  是。二伯、相公请上座。

吴二伯  老汉是代东，也算是半个主人，相公是客人，请先上座。

王成龙  唔，我是客人吗？

王达官  相公你自然是尊贵的客人呀。

王成龙  哈，客人，客人，我是客人。

        （唱）十三年来身是鬼，

今朝作客自家堂。

怎的不羞愧惶恐？！

怎的不嗟叹荒唐。

吴二伯  相公上座。

王成龙  如此，冒昧了。

王达官  两位长辈，看茶了。

柳  氏  （内）达官儿，酒菜都便了，你入内捧吧。

吴二伯  好酒好菜，达官娘，道谢呀。

王成龙  达官，钱该留下读书，何用如此破费。

柳  氏  （内）小意勿却，请二伯、许相公不用客气。

吴二伯  既是如此，白鹭飞吧。

王成龙  什么白鹭？

吴二伯  白鹭就是酒瓶呀，达官，你坐下横头斟酒。许相公请。

        （唱）达官请斟酒，

二伯权作东。

深谢赠银两，

萍水一相逢。

王达官  （唱）达官敬恩公，

临别表情衷。

粗肴与淡酒，

莫嫌我家穷。

王成龙  （唱）勉你少年郎，

来日正方长。

立志勤苦读，

焉能不成龙？

吴二伯  成龙，说起成龙我就气。

        （唱）成龙反成虫，

无志投江亡。

连累他母子，

艰难顾门墙。

王成龙  二伯……得罪了，说来他……也是……

       （唱）负债寻短见，

其情亦可谅。

吴二伯  （唱）为人不务奔，

骂他无商量。

         [柳氏低泣。

王达官  我娘又哭了。

        （唱）叫声二相公，

莫再论短长。

我娘她常说……

怨生不怨死，

为子须宽容。

王成龙  噢……

吴二伯  也是也是，老汉一时又忘了，来，许相公，再干一杯……

        [显显急上。

显  显  行船不等爸，赶紧叫头家。二伯二伯。

吴二伯  什么症头怎急？

显  显  正是急症，有几位客人要走，请你立刻回去结帐。

吴二伯  三杯酒未曾下肚，等一下。

显  显  （抢下酒杯）钱你不要了？

吴二伯  哎，做生意，亦无奈。众位，欠陪一刻了。

王成龙  二伯，正好我陪你同去。

吴二伯  哎，你在此稍侯，我即刻就来。达官，你陪相公多喝几杯。（与显显下）

王达官  相公，请。

王成龙  达官，我没酒量。

王达官  那相公多用菜。

王成龙  我……也饱了。

王达官  瞒不得相公，今日是我爹做忌。

王成龙  哦，今日是你爹忌辰吗？

王达官  是呀，我娘说，一向家贫，都是随便做过。今日相公赠银，才多买几碗牲礼祭奠，也顺便给相公饯行。

王成龙  唔……是呀，今日正是我投江的日子呀，活人受生祭，教我如何消受？还是赶紧离开为是。只是这契据银票尚未放好……不免借故先支开达官……哎，达官，听说福州老酒远近闻名，请你街上买一斤也顺便二伯行中请他再来。（付钱）

王达官  好啊。（向内）娘，许相公叫我买一斤福州老酒，顺便再请二伯。

柳  氏  你入内拿钱呀。

王达官  钱，许相公都已经拿了。

柳  氏  那你速去速回。

王达官  是。相公，你稍侯片刻。（下）

王成龙  （唱）入故家，赧颜头未抬，

且趁无人细看来……

环睹萧然旧物在，

每一回首百事哀。

不看也罢，不看也罢，不如趁此时，将文书契据，银票红裙，寻一妥当地方放下，也好一走了之。（柳氏内一声长叹）哎呀！

      （唱）忽听房内一声叹，

忆及柳氏酒裙钗。

夫妻阔别十三载，

一睹薄墙又隔开。

怜他守节抚孤苦，

结发之情未忘怀。

人非草木不知义，

此情此景怎安排？

论情论理，我都应该认她，只是，只是……西安百万家财，怎可轻弃？男子汉还犹豫什么，不免将这物件放置案桌，抽身返去也罢！（至案前，见灵牌，顺手取下，念）显考王公成龙神位？哈……王成龙呀王成龙，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把灵牌丢地上）

柳  氏  （内声）达官，外面何物响动？

王成龙  （急将灵牌拾起放回原处）哎，柳氏如果出来，该如何是好？她果然出来了，无处遁身，情急之下，只好在此假睡。（伏案）

         [柳氏上。

柳  氏  达官买酒，为何还未返来？哎，许相公一人在厅上，我在此有所不便，不免入内去……只是天气已凉，这位相公如此打睡，实是不宜。待我来唤醒他……（正欲唤，又止）素昧平生，又怎叫得出口，待我来摇醒他。（以袖掩面，轻轻摇桌，王成龙被摇，身体险些跌出，仍勉强坐定）这位相公睡得也真沉，连摇都不醒，今要怎办？哎，无意间见着他一面，这位相公，怎么好生面熟？

       （唱）虽说是素昧平生乏一面，

却似曾何时相逢何处见。

那脸形……那神态……那眼角眉梢……哎呀，

分明是我夫成龙重再现！

莫非他……是鬼，不不，他会呼吸，有热气，他是活人不是鬼，待我试叫一声，看他会应我否。成龙我夫……无人应，他不是，不是，是我思夫心急，错认了别人婿。可笑呀可笑！

（唱）这相公原是许姓，

乃西安商贾人家。

论两地千里相隔，

不啻是海角天涯。

我夫主投江自尽，

那躯体早喂鱼虾。

思想他若还在世，

断不至不认旧家。

只是呀只是——

他面貌俨然我夫，

好教人疑惑有加。

是了，尚记得我夫耳背上，生有一红痣，不免共他偷看一下便知。（内外探看）

王成龙  哦，我耳背上确有一红痣，一看便知，今要怎办？待我换一睡态，将手遮盖也罢……

柳  氏  都看不见呀（蹑步近察看）

       （唱）他一手盖住耳背，

偏叫我难以考查。

又见他睡态可掬，

亦非是故意掩遮。

足见我冒昧唐突，

思想起，今日事，

莫非有差？

柳氏呀柳氏

             枉费你十三年守节，

一时间心猿意马。

错认了别人夫婿，

险成了白壁有瑕。

禁不住羞颜满脸……

且趁他，觉未醒，离开了他……（下）

   王成龙  （王见柳氏已下，起身。）哎呀，

           （唱）惊心一幕在眼前，

假酣睡，心底有波澜。

谁料她，睽别十三载，

犹记“亡夫”旧容颜。

那一阵阵灼热的目光，

那一声声亲切的呼唤……

我心曾愁颤，

几回回欲把双膝跪在前。

到底是一夜夫妻百世恩，

能不知她恋恋与眷眷。

怎奈何，我举步亦维艰，

终究难决断。

        罢了，既已走出一步，惟有百步走到底了。我还犹豫什么？房屋田产，千两银票，还有陈情文书一纸，亦是狗赎我前愆，她母子享福一世了。待我将这些放在案前，赶紧脱身是也。（放物，见红裙，拿出）红裙呀红裙！

        （念）昔时为汝弃家园，

今旦权当原物还。

含泪咬牙离故宅，

回头怎忍再重看。（下）

第六场   追  夫

[柳氏内唱：陈情一纸惊心看，

恨压丘山泪不干……

[柳氏、王达官、吴二伯上。

柳  氏  （接唱）追薄幸，抛颜脸，

心中无奈有万般。

王达官  娘呀

        （唱）莫迟疑，莫蹒跚，

追回亲爹庆团圆。

吴二伯  哼！

        （唱）小子且慢庆团圆，

且待我棒打负心汉！

王、柳  二伯……

吴二伯  哈，舍不得了，哎，终归是亲爹亲子，结发夫妻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今待我将他的船截回。显显，显显。

显  显  （应声上）二伯，有何吩咐？

吴二伯  许相公的船呢？

显  显  许相公的船在那边，只等水时一到就要起碇。

吴二伯  显显带路。许相公……

         [众人齐声呼，圆场追介。

柳、王  （唱）看潮汐未还，

吴二伯  （唱）归帆未远。

但恐心儿急，步儿慢，

不得把锦缆牵。（下）

         [王成龙、船夫上。

王成龙  （唱）惶惶离了旧家园，

归舟犹泊闽江干。

恨不得扬帆及早返，

把百感千绪皆了断。

[传来呼唤声。

王成龙  （唱）则听得爹爹爹爹声声唤，

分明吾儿王达官……

啊……柳氏也来了，船家，赶紧开船呀。

船  夫  相公，水时未到，须稍待片时呀。

王成龙  不用等了，就用船桨划出，速速离岸。

船  夫  相公归心怎急？却是为何？

王成龙  不必多问，尽速开船。

船  夫  是。众兄弟，起碇兮！（内应，下）

        [王达官、吴二伯、显显、柳氏等上。

王达官  爹爹……爹爹……

王成龙  啊达官……我儿……

王达官  爹爹停船，我娘也来了。

吴二伯  相公，是你发妻柳氏。

王成龙  唔，是柳氏，不停也罢……

吴二伯  相公，你发妻亲儿来到江边，你不停船却是为何？

王成龙  这……

王达官  爹爹。

        （唱）求我爹，且停船，

共我娘，相认庆团圆。

爹爹呀！

看儿泪满眼，（跪）

双膝跪在前。

王成龙  唉！

         （唱）伤心一幕到眼前，

骨肉亲生跪江边，

唤声船家且放慢，

成龙岂是铁心肝。

众  人  达官……

王成龙  达官，你起来。

王达官  爹爹若不停船，孩儿就永不起来。

王成龙  罢罢，倒不如就在这听柳氏他哭诉一番，我去意已决，听听也无妨，船家，且暂停。（内应）达官，起来。

王达官  叩谢爹。娘，爹都停船了，他在等你叫他呀。

柳  氏  （唱）是怎般夙世孽缘？

认夫婿穷追到江边。

叫一声成龙我的夫……

呀，他不应？

好教人心灰意亦寒。

王达官  爹，我娘叫你。

吴二伯  相公，柳氏在叫你呀。

王成龙  唔……是柳氏。

王达官  爹，紧将船靠岸，跟我母子回家。

王成龙  达官莫得多言，为父满载货物，须得北返赶市，免误商机。为你留下房产钱财，你母子已无后顾之忧，自应立志攻书，日后自有出头之日，快快与你母归家去。

王达官  爹爹何出此言？

吴二伯  相公，王成龙，柳氏为你受尽苦楚，这般贤惠的妻子，今生

何处寻找，你怎忍心辜负？

王成龙   唉，想人之一生，总是有所负，有所不负。柳氏之苦，柳氏之贤，今次返闽，已尽知晓，只是呀——

         （唱）恩义虽在情缘尽，

又何必勉为其难作痴人？

想柳氏乃痴情之人，我若不用言语刺她，她岂肯死心？只是这话，一时也怎忍出口。

王达官  爹，你快靠岸，我娘在等你呀。

王成龙  唔……说到你娘，当年我只借她一条红裙，如今都已奉还，她，还等什么？

柳  氏  噢，只欠一条红裙，难道你……就只欠我一条红裙？！

吴二伯  不成话，不成话，王成龙，你这负心的贼。

王达官  娘……

柳  氏  王成龙呀王成龙，你好侥幸！

        （唱）说什么只欠柳氏一条红裙，

留下了文书一纸、白银千两，

你逍逍遥遥、潇潇洒洒出了门。

你可知，你欠我母子什么？

王成龙  我……

柳  氏  （接唱）你欠了，

十三载，追不回的年少青春；

你欠了，

今生今世，未穷尽的夜半梦魂；

你欠了，

父与子，教与养，舐犊情深；

你欠了，

为人夫，为人父，应尽的人伦！

王成龙呀王成龙，

你所欠，

一纸文书还不起，

万两黄金赔不尽。

众    （接唱）你莫得欺尽天下心，

教千古唾骂你薄幸人！

王成龙  啊呀！

        （唱）则又是“斜阳古柳赵家庄”，

满村尽说我蔡中郎？

此时虽有知悔意……

忆及西安却彷徨，

恨我已负柳氏女，

又怎忍再负许氏一红妆？

天下事，有得失，

觅两全，本无方。

今日千言已莫辩，

留与后人说短长。

我虽无情，却也无奈，罢罢了，船家，水时到否？

[船家内应：相公，水时已到。

王成龙  速……开船！（内应：开船）

王达官  爹……

王成龙  达官我儿，后会有期！（下）

王达官  我娘。

吴二伯  这无良的负心贼，待我备穿去追！

柳  氏  二伯，不用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唱）看一江逝水涛声喧，

那帆儿渐行亦渐远。

江流卷走了团圆梦，

既追不回，何苦恋恋？！

今生苦果且自咽，

奴伤心泪，

已由江上风吹干……

王达官  我娘……

——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