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子情写历史兴亡、时代选择

以父子情写历史兴亡、时代选择

《北进图》是福建史剧近十几年的一个重要收获。它对人物性格深入的理解与认识，对人物情感心理独到的体会与把握，使它能从历史事件及过程中挖掘、还原出人物性格、人物关系所蕴涵的戏剧动力、结构与情节，于是这个干巴巴的历史题材充分地独特地燃烧起来，具有较强的思想与艺术力量，能够震撼人心。

《北进图》写的事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决裂前夕的一段历史。清兵横扫江南，直抵福建，南明王朝土崩瓦解。郑芝龙早已看透时局，所以任隆武皇帝催逼，任由黄道周扁担军北上，始终不为所动，等待归顺清朝的时机。然而他遇上了大麻烦，这个麻烦就是他的儿子郑成功。郑成功是他最爱的儿子，他知道儿子是人中之龙，舍不得郑成功有毫发之伤，一心想归顺清朝为郑成功铺平政治道路，让他成为太平盛世的治世能臣。说郑芝龙无气节无特操绝对正确，说他在历史大变局中有自己符合历史判断和选择也无不可，当然说他是乱世之中慈父更毫无问题。

然而郑成功却是“海内孤臣”，是南明奋不顾身的中流砥柱。他看到明朝数不尽的士大夫文人包括他的恩师钱谦益猝然折节，以及父亲那样的豪强拥兵自重，尤其是父亲坐视黄道周丧师殉身，使他痛苦不堪。因为他深爱自己的父亲，所以不能容忍父亲声誉蒙污。父亲为了儿子的未来苦心经营，儿子为了拯救父亲声誉不惜以身犯险。为了玉成对方，他们相互“算计”，乃至暗中诱逼胁迫，用心良苦。

这个戏的精彩之处、独到之处，就在于写出了令人动容的父子之情之爱，并由父子之爱来写出历史兴亡、时代选择。

戏顺着人性人情写历史，成功地避免了这类戏常见的说理争辩喋喋不休。戏也超越了降清抗清的习见主题，描写了即使是人伦至情，也无法缓和、含糊对大是大非的选择，不管这种是非是否可作两可之解，是否可以各执一端。道大于情，即便这种选择的代价是亲人成为敌人，情感撕裂、骨肉相残。戏写的是这种痛苦及其价值。

这个戏艺术上的好处是充分描写和表现人物关系的戏剧性。人物关系生成戏剧情节，矛盾交织，来往交叠，层层推进，一气呵成。加上线索极其简洁，更显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郑成功为了洗去父亲坐视黄道周殉国的恶名，擅自以父亲的名义召集军队誓师北上，迫使父亲挂帅；郑芝龙却釜底抽薪，带领军队撤回安平，干脆放弃福州的防守，令气盛的少年书生一下子失去军心人望。但郑成功并不放弃，而是率领为数不多的亲兵强行出征，以身犯险。他算准了爱他如命的父亲一定会来救他。自以为得计的郑芝龙认为儿子只能束手就范、铩翼而归，不料儿子孤兵出战。他是又惊又怒，只得星夜驰援。当他准备押回儿子脱离战场，儿子却称他的驰援事亲自北伐抗清，以鼓舞军心，并立即发动进攻。为了保护儿子，他只好卷入战斗，并重创清军。郑成功以为胜利会使清军与父亲为敌，不料父亲却借此展示实力与清朝讨价还价。回到安平，儿子又借胜利大造父亲抗清的舆论，号召军心民心，父子间于是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场推心置腹的摊牌。尽管都深爱对方，为了对方不惜生死，但各自坚定不移的选择使他们越来越远。郑芝龙只好骗郑成功送母亲出海远避战争，自己趁机归顺清朝，把生米煮成熟饭，迫使儿子就范。郑成功急返北上追赶父亲不及，母亲在安平又被清军乱兵污辱而自杀，父子间的矛盾遂无可调和。郑成功于是焚青衣，告别孔孟，打出“杀父报国”的旗帜。这一招实在既能最有力地号召旧部团结人心，又能以“划清界限”来保护降清的父兄免受政治牵累。这一大义之举却也让他自此一生都无法减轻内心的痛苦和最责。父亲也骤然发现，以为还捂在自己羽翼之下的书生儿子，一夜之间成熟甚至老辣到自己必须仰视，一代英雄居然是这样成长起来。郑芝龙的震撼夹杂着痛苦、惊惧和安慰，夹杂着对儿子未来的担忧、绝望和暗许。各自选择了不同道路，父子情深走向破裂却又何尝破裂，势不两立之中又有遥遥的深沉记挂和理解。理性和情感、历史与人性的交织、撕裂，写得如此圆通，完全不用一破一立，一是一非的批判、图解的思维方式，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也确实是对历史剧写法的一种突破。大约也只有对父子至情至性出于天性的关切和理解，才能有如此处理题材的方式、方法，戏才能这样让人回味不绝。

这个戏由福建省实验闽剧院演出，其慷慨激昂、大开大合，十分适合闽剧剧种的表现力。郑芝龙由本剧作者王羚扮演，不仅唱、做可以圈点，对人物的理解和表现更是深刻入微。青年演员江忠岩扮演郑成功，也英气逼人。我相信只要再善加打磨，这个戏会在舞台上生辉焕彩的。

（此文作者系福建省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著名戏剧理论家王评章）